《无穷动》剧照
从《无穷动》到《秃头戈女》的艺术再现管窥中国当代女权生态
文:王丽萍
摘要:同为女权主义题材作品,电影《无穷动》与艺术展《秃头戈女》有着某种相似性及承接性,都是女性追寻主体身份的集体性事件,《无穷动》通过让女性发声来对抗男权叙事话语模式,以女性视角来呈现多元的审美及女性自我意识;7年后的“秃头戈女”在女权之路上走得更远,她们试图超越性别范畴,对深埋于两性制度下的压迫进行解构与重建,从而来建构女性主体身份,重塑女性气质,并提出女权即人权之诉求;这条由发声走向宣言的脉络暗合中国当代女权发展之路。
关键词:女权 发声 女性主体性 女性气质
2005年,《无穷动》横空出世,导演宁瀛率领一群女将洪晃、刘索拉、李勤勤、平燕妮在荧幕上演中国上流社会成功女性的鸿门宴,让人大跌眼镜,更有评论将此片视为“几个更年期老女人的丑陋故事”; 宁瀛坦言:拍摄《无穷动》是源于愤怒,源于对中外银幕上东方女性形象的不认同,对当下时尚女性形象与审美标准的不认同。时下流行的中国女性形象,像超市货架上的青春美少女,千篇一律地向人们传递妩媚。看看我们身边活生生的女人,尤其是那些成熟的中国女人,她们身上凝聚了几代人的历史和经验,经过了面对封建势力的反抗,男女平等的革命,时间上甚至超前西方的女权运动。忽然间,“半边天”的后代们已经完全自觉地投降于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审美标准,不知不觉中,我们又回到小心翼翼地追求男性心目中的女性美,否则就是丑的。就是说是女性自己丧失了自我意识,所以我希望可以拍一部高蹈女性自我意识的电影,或者说是让女性通过自己的眼睛来审视自己,而不是以男性为中心。
《秃头戈女》展览现场
时隔7年,策展人庸现携女艺术家肖鲁、李心沫、蓝镜的一场名为“秃头戈女”的展览,用庸现自己的话说,“以“戈”代“歌”,暗示在中国刚刚起步的女性艺术,尚需艺术家用操戈动武来替代歌舞升平。艺术家们在貌似荒诞不经的表面形式下,肩负的却是甘当马前卒一般勇敢的历史性重任。她们提出“反对父权沙文主义,争取男女平等人权诉求,为女权主义正名;打破生物性別,提倡“秃头”之角色反叛,“戈女”之斗士意志;打破村落文化意识,穿越个人自由主义,进入当代都市性别时代”的秃头女性艺术宣言。
这两件看似偶然的女性集体性艺术事件,殊途同归,都提出追寻女性主体性的诉求,在时间上也极具承接效应,彰显着一条从批判走向重建,从发声走向实践的女权之路。
一、 女性从失语走向发声---《无穷动》
失语是父权制文化理想中沉默不语、没有怨言的妇女状态。选择女性言说对建构女性主体性十分重要,著名女权主义者姗蒂.弗里特曼-刘易斯指出:尽管理论结构依然是男权的,但女性的发声问题重构了性别、视觉、作者身份以及文本等概念及其关系。对于女性发声而言,这意味着一系列的可能性:按照男性逻辑凝视的非自然化,强调重点的变化,动摇男权叙事的可能性 。
《无穷动》以妇女作为言说的主体与父权制叙事模式形成对抗,以挑战的姿态向这种传统叙事模式发起冲击,它将历史置于几个女人的闲聊之中,从反宏大叙事的女性视角出发建构起全新的女性银幕形象。
《无穷动》讲述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我们可以概括为对“捉奸”这一母题的表述:时尚杂志出版商妞妞发现丈夫有外遇突然离家出走,于是请三个最值得怀疑的女友到家里过春节。先后到来的有年轻浪漫的时装模特勤勤,房地产经销商夜太太和才貌双全的艺术家拉拉。妞妞知道她们三个都在不同层次上与丈夫有过情感瓜葛,并试图从这三人中找出“勾引”自己丈夫的第三者。随着她们对各自情感故事的讲述,妞妞发现谁是第三者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某种程度上而言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在成功自信的外表下,心里所藏的,是那些过去年代遗留下来的不可弥补的情感歉疚和无穷动的欲望。
《无穷动》剧照
影片通过四位女性的闲聊,佐以独白和讲述的心理、情绪表达手段,在一天之内回顾了历史进程中中国女性的集体命运。“谁睡了我的丈夫”这一叙事动作并没有连贯的发生,而是游离在影片的开头与结束。中间的部分叙事动作出现了裂断,在对话中以散文化的松散结构讲述几个女性在历史中的个体经验与命运。
《无穷动》文本内部充斥着女性与男权制/父权制的根本对立。这一对立隐藏于叙事文本的深层结构中。影片中男人始终处于缺席地位,这与《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笼罩于绝对男性权威阴影之下的缺席不同,《无穷动》中的男人始终处于“他者”地位。无论是作为欲望争夺对象的“丈夫”还是作为言语讲述对象的“父亲”,他们都始终都是作为女人的客体对象出现。这样的“缺席”处理,无疑是对电影男性形象的一次挑战和颠覆。在中国电影中,从三四十年代的“新女性”到十七年的“白毛女”再到第三代的“谢晋模式”、第四代的“陶春”或者《红高粱》中的“我奶奶”,女性一直作为男性的拯救和欲望对象,处于弱者和他者地位。但《无穷动》中的女性都是强势和处于主体地位的,她们以社会的精英姿态出现,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内心“无穷的欲望”。在影片《无穷动》中,女性无疑成为了历史的主体,而且成为了叙事视点的发出者。
影片导演宁瀛曾表示“现在人们已经完全自觉地投降于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审美标准,不知不觉中,我们又回到小心翼翼地追求男性心目中的女性美,否则就是丑的。就是说是女性自己丧失了自我意识,所以我希望可以拍一部高蹈女性自我意识的电影,或者说是让女性通过自己的眼睛来审视自己,而不是以男性为中心”。
《无穷动》中的女性在镜头前肆无忌惮地谈论性,将女性体内“无穷的欲望”正面展示在观众面前。这种大胆的反常规看似惊艳,实则正是以“身体写作”的方式表达了对父权制的反抗,她们拒绝“被看”。从一开头那封直露欲望的情书,到情色短信的调侃,再到麻将桌上私人经验的表露,《无穷动》将女性的生命力通过对身体的书写传达了出来,在描绘女性欲望的同时极力解构、颠覆着男权中心主义。而妞妞讲述的与丈夫的第一次性经验,批判了中国传统男性知识分子的生存方式,以及他们的若干可笑之处,导演还原了真实生活里的真实女性,拒绝好莱坞式传统中天使和恶魔的女性形象以及中国电影传统中贤良淑德的东方女性形象,以一种女性的视角传达了对真实女性美的追求。
影片中的演员都极具个性,那种区别于美丽标本的气质美性格美将女性内在的生命活力展现了出来。她们彻底打破了多年来充斥于电影屏幕上矫揉造作的女性形象,彻底决绝了男性的主观想象与意淫,以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美破除了银幕神话。
二、 在多元叙事中建构女性主体身份
如果说《无穷动》还停留在男权文化内部的自我审视与批判,那么《秃头戈女》已经深入到制度结构内部,对两性制度进行解构与重建,更加强调的是以“人”的姿态去思考女性作为个体存在的意义,强调个人主体性及自觉意识的重要性,唯有超越男女两性的范畴,才能把我们自己定义为人类意义上的人。
李心沫 阴道的记忆(照片) 2008年
李心沫的《阴道的记忆》、《武器》试图探讨异性恋这一性别结构下,性作为身体记忆留下的更多的是伤害,这种伤害来自男性,性对于女人来说,并非是一种个人和主体的表达,而是一种暴力的社会体制,它迫使我们去反思在这一种性别模式下女人的身份与处境,挖掘这一深层结构性问题,并回击着那个使女人成为女人的神话。“使人成为女人的是一种与男人的特殊的社会关系,是一种我们过去称之为奴役的关系,是一种包含个人以及个人的、肉体的、经济的责任的关系(被迫同居、家庭强迫劳役、夫妻责任、无限制的生育)”。
在《经血的自画像》组图中,李心沫更是用身体的血腥与暴力,抗议强加于女性性别身体的政治不公平。在我们的文化里,男人血与女人血有着不同的价值,而表现“妇女之血不如男人之血有价值其方式就是把妇女之血与妇女的生育生理联系起来,”而让男人在战争中浴血,并赋予其丰富的国族英雄价值。李心沫用经血这一特殊材料作为媒介,挥洒再现女性自画像,让在男权话语里被视为禁忌的经血登上大雅之堂并成为控诉语言,用经血的女人之血僭越了男权语境下对女性的审美及要求,从而确立女性主体性社会地位。
肖鲁 什么是女权?(装置) 2012年
肖鲁的《什么是女权?》同样在探讨这一问题。一个大写的“人”字形钢架装置,质问“什么是女权”,并试图与观者形成对话,而答案早已生成:女权即人权。这一探讨与每一位女性的主体问题相遇---女人不是那个神话,而是我们每一个人。而这个女人的神话,正是建立在男人对女人的压迫的基础上,是它制造出关于两性之间差异的学说,以便为这一压迫提供正当的理由。波伏娃早在《第二性》中就已经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并详细论述过这个缔造女人的神话:“他期待她不仅是女仆和妻子,也是他的观众和法官,她在她的存在中确定他,但她用无动于衷嘲弄和讥笑否认他。他在她的身上投射他的所愿、所惧、所爱、所恨。如果很难对此说点什么,这是因为男人在她身上寻找整个自我,还因为她是一切。只不过她是非本质事物的世界上的一切:她是整个他者。作为他者,她也不同于自身,不同于对她的期待。作为一切,她从来不是她应该成为的这个;她是永恒的欺骗,是存在的欺骗本身,这存在永远不能完成、也不能与全体生存者和解。” 《什么是女权?》正是用一种自问自答的形式来打破这个神话,把女人从“他者”的身份中解放出来,而以“人”的姿态置身于社会话语体系之中,完成女性主体身份的建构。
蓝镜作品展览现场
相比肖鲁和李心沫,蓝镜的女性主体意识更为自在。多年旅居海外的生涯已经让她与本土女权生态拉开距离,无论是《中国苹果》的戏仿,还是《啊,踢死他》行为的调侃,在她身上已经不再存在关于自身主体身份的困惑,而跳出这一局限,重视生命个体意识的表达,并享受自身存在的快感。
三、回到身体,重建多元女性气质
《秃头戈女》展览开幕的现场,三位女艺术家共同完成了一个行为艺术,成为秃头戈女,“她们互相剃掉了彼此的长头发,这个行为就像一个仪式,象征着她们内心的独立和强大——不再活在他人的眼睛里,不再遵守社会和文化的既定规范,告别那个被社会塑造的女性,而成为存在本身。”
《秃头戈女》行为现场 肖鲁 李心沫 蓝镜 2012年3月3日
秃头这一行为,并非简单的消解性别差异,亦如宁瀛拍摄《无穷动》的动机是源于愤怒,源于试图颠覆被刻板化的女性形象;“秃头戈女”这一行为也在试图打破固有文化中对女性气质的刻板印象,重建多元的女性气质。
主流文化中,尤其是媒体再现中对女性气质的建构常常以令人困扰的、具体而夸张的方式记录下来,他们往往对当下流行的女性特质进行夸张的、完全不受约束的有时实际上是漫画式的表演,从而导致一种失调的性别文化。如电影、电视中,越来越多的女性气质规则通过标准化的视觉形象形成文化进行传播。结果,女性气质在很大意义上成为一种关于建构的问题。关于什么是女人或者女性气质由什么组成,我们不再看到文字描述或者榜样,而是直接通过身体话语了解这些规则:各式各样的形象告诉我们女性必须具备的服装款式、身体形态、面部表情、动作姿态以及行为举止。
所以我们在所有时尚杂志、影视作品中几乎看到的女性都是同一张脸,同一种姿态。所谓的女性气质不过是男权话语透过主流媒介强化符合他们审美的女性,在这一话语下的女性沦为被观看的客体。而在我们的文化中,对主流认可的女性气质的追求仍然被视为女性受人欢迎、获得成功的主要途径,尤其是在女性气质的领域中,表面看来女性似乎是自愿接受各种准则和实践,实则对这种审美理想的过分追求已经成为许多女性痛苦生活的根源。在这样的时代我们迫切需要一种关于女性身体的有效的政治话语,能够使我们对现代社会控制的诱惑本质及其似是而非的方式进行充分分析。“秃头戈女”正是这样一场宣示,三位艺术家用行为宣示与男权审美话语决裂,宣示以自己的方式来彰显个体主体性。
事实上,这一场极具仪式感的宣示通过回到身体自身,并将自己的身体视为一个斗争场所,这场斗争要求我们必须努力保持自我主体性,是为了抵制性别控制,而不是为了顺从和性别规范化。
作为女性集体性事件,从电影《无穷动》让女性发声,到艺术展《秃头戈女》对女性主体性身份的建构,最后回到身体,重塑女性气质,这条脉络彰显了一条由发声走向宣言的女权之路,从表达自我走向对权力的诉求,《秃头戈女》无疑为女权的诉求发出最强音。
参考文献:
⑴《第二性》,西蒙娜.德.波伏瓦,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⑵《女权主义理论读本》,佩吉.麦克拉肯主编,艾晓明 柯倩婷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⑶《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劳拉•穆尔维,来源中国艺术批评;
⑷《秃头戈女,肖鲁.李心沫.蓝镜 联展》,庸现编,台北市自由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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